寒柯亭亭自萧疏——传统绘画中“寒林山水”的塑造及其审美

【游艺丹青】

作者：潘欣信（浙江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美术学学科副主任）

在中国传统山水画中，寒林山水自成一格。这类以表现深秋、隆冬或早春时节山水景观为主题的作品，通过对虬枝疏木形象、水瘦山寒意象的塑造，将一种不可言说的寒意表现于图卷中，表达了中国人特有的自然观与哲学思考。

寒林山水兴于十至十一世纪，后被赋予丰富的文化内涵，发展为一种山水画程式。画中的平远山水、疏林枯槎等形象所展现出的萧散淡远、幽冷荒寒的美感，是画家超然心境的视觉表征，也成为中国画所追求的审美境界。

脱胎四时之景

古人称春夏秋冬四季为“四时”，画家在描绘自然界时要面对四时不同之景与晴风雨雪的万千变化。传为南朝梁元帝萧绎所著《山水松石格》中提出：“秋毛冬骨，夏荫春英。炎绯寒碧，暖日凉星”，概括出不同季节自然物象的形与色及其象征性。南朝宋画家王微在《叙画》中称：“望秋云，神飞扬，临春风，思浩荡……”指出要表现山水之真实精神，需注意不同季节的“画之情”。

隋唐时期山水画渐趋独立，对于描绘四时之景的要求变得更为具体。传为王维所著《山水论》中有言：“古木节多而半死，寒林扶疏而萧森”，首次提出“寒林”一词，并总结了四时山水的绘画表现。唐末五代时期的画家已将枯木寒林看作摹写对象，《宣和画谱》中记载唐代画家张璪曾画《寒林图》，其学生荆浩则以“笔尖寒树瘦”为画境特色。

北宋时期，山水画家们普遍擅长以写实手法描绘四季之景。郭熙在其理论专著《林泉高致》中对四季山水的表现展开详尽论述，涉及四时水色、天色、云气、烟岚等丰富内容。作为四时景象之一的“寒林”已成为常见画题，逐渐发展为独立的山水画样式，而以画家李成的作品最为典型。

抒写南北之风

五代宋初，由于画家生活地域的南北差异，山水画创作形成了不同的风格取向。以荆浩、关仝、李成、范宽等为代表的北方山水画雄强劲拔，而以董源、巨然等为代表的江南山水画则婉约秀润。其中，生活在山东营丘（今潍坊、淄博一带）的李成奠定了寒林山水的基本程式。江少虞在《皇朝类苑》一书中称：“成画平远寒林，前所未尝有……真画家百世师也。”与荆浩、关仝描绘关陕地区气势雄伟的山水不同，李成的山水画多描绘山东中部地区泰沂山脉的平远之景，林木枝干槎桠的形象得以凸显，加之惜墨如金，形成寒林山水清雅简约的独特效果。传为李成所作《小寒林图》（图⑤），以写实手法描绘出北方山水林木，真实再现了隆冬之际的自然景象。画面前景是起伏坡石上的数株松树，或朗润挺拔，或屈曲欲伏，或枝干盘虬，或针叶深秀。松树小枝如蟹爪下垂，远景山峦连绵，隐现于弥漫的烟雾之中，并将画面推向旷远，营造出萧疏淡远之感，这也成为后世寒林山水所追求的主要审美意趣。

这一时期，南方画家笔下也不乏“寒林”主题佳作。董源的《寒林重汀图》（图④）表现了江南水乡的冬日风情，画中山峦低伏、水汀幽深，树木挺立修长而不着叶片，芦苇枝叶瑟缩，荒丘寒树间屋舍掩映，营造出静穆空寂的美感。巨然的《寒林晚岫图》（图③）则画群山溪壑之间的山野林树，辅以山间烟岚浮动而有润泽之意，是寒林山水中不多见的江南寒境。

李成之后，生活于北方地区的范宽、郭熙、许道宁、燕文贵、王诜等画家都延续了他的画风。曾师法李成的范宽有《雪景寒林图》（图⑥）传世，画面描绘了群峰屏立、山势高耸的秦陇山水，再现了冬日雪后林寒涧肃的壮美景色。深谷寒林间山寺掩映，流水迂回，树林茂密有致，与李成所营造的萧疏之美有所不同。同样曾效法李成的郭熙，则将蟹爪枝、卷云皴等技法推向成熟。其经典名作《早春图》（图①）中峰峦林木起伏揖让，变化丰富，远峰巨石雄伟厚重，林木枝干劲挺弯曲，状如鹰爪散布山间，与山径溪流、舟楫人物呼应，于清冷之中预示着勃勃生机，展现出一派瑞雪消融、草木萌动的早春景象。郭熙之后，寒林山水逐渐定型，山水画史将李成、郭熙并称“李郭”，其作品风神自成一派。

随着南宋定都江南，寒山枯木不再是画家笔下的主要景致，但画之“寒境”却并未消失，“寒林楼观”“寒林待渡”等主题仍旧时兴。入元之后，赵孟頫主张复古，超越南宋画风、追慕北宋山水意境，“李郭”画风再度获得关注。曹知白、唐棣、朱德润、李士行、罗稚川、王渊、姚彦卿等画家，承袭“蟹爪”“鹿角”等林木枝干的经典画法，但参以不同笔墨意象与审美情趣，寒林山水逐渐演进为程式化、符号化的图像。这一创作潮流延续至明清时期，在明代文徵明的《寒林晴雪图》、谢时臣的《寒林图》，清代王翚的《画寒林小景》等作品中，但见古木疏林图像的背后，一种萧散简远的幽幽寒意扑面而来。寒林山水形象已不仅是对自然的写照，更成为画家们寄寓心境的依托。

寄寓林泉之志

四时八节往复更替，阴阳消长，从《诗经》到山水田园诗，自然、四时与人之情感的隐喻延续不断，在自然与心灵之间构筑了互释通道。山水画兴起后，画家在观照自然时往往也于其中寄寓情感诉求。画家笔下的自然物象合于人情物事，方可通过卧游山水求得人与自然的和谐。

北宋之后，寒林山水之所以从四时之景中脱颖而出，与其艺术形象易于通感于人的思想感情密切相关。古人对于“寒意”有着特别的兴趣，在诗文绘画中常以寒山、寒雨、寒江、寒禽等寄情表意，抒一时心境。其中，寒林的描绘生发出秋收冬藏与寒士在野等不同情绪。

在五代北宋时期的画家笔下，寒林山水的枯木野槎形象往往搭配屋宇、人物、舟车等，以此表达清寒冷冽之中蕴藏生机之意。《宣和画谱》中称关仝“尤喜作秋山寒林，与其村居野渡，幽人逸士，渔市山驿，使其见者悠然如在灞桥风雪中”，将“秋山寒林”通感于“灞桥风雪”意境。从绘画思想角度观察，这一时期寒林图像更多的是表达万物冬藏的状态，喻示着生命轮转，符合“天人合一”的朴素自然观。元代以降，画家多以寒林雪霁之景营造荒寒萧索之境，寄寓超逸心境成为主流审美。生活于松江地区的画家曹知白喜绘寒林之景，画面简淡秀润、清疏冷逸。其代表作《寒林图》（图②）画石坡上的两组杂树穿插错落，枝干或苍劲挺拔或屈曲低垂，苍简笔法中萧瑟冷清的气息呼之欲出，寒林山水形象成为其淡泊心境的映照。

从五代北宋时期画家的眼中之景，到成为文人雅士心绪的寄托与情感外化，清冷荒寒景致逐渐发展为别有韵味的审美意趣，是文人画所追求的高蹈境界。寒林山水中所塑造的“寒”之形象，成为于冷清中坚守本真生命状态的符号，“寒林图”往往被看作是无烟火气息的“逸品”，引领山水画以水墨烘托替代缤纷色彩，构成中国画重要的审美特征。

寒林山水题材经后来者的不断描摹，逐渐演变为传统山水画的经典母题，为历代画家所钟爱。其经数百年流变而自成一格，不仅在于它有独特的审美价值，更在于它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和精神追求。这或许正是我国传统山水画与古为新、生生不息的例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