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几天的深夜，在清华大学附近的一场AI线下交流活动上，一些20岁出头的年轻人徘徊在露台上，久久不愿离去。他们多是计算机、人工智能领域的清华学生，也有大厂员工，满脸写着对AI领域的渴望，大有干一番事业的架势。
他们试图打破信息壁垒，探索机会，也验证了清华知名姚班生姚顺雨（现OpenAI员工）最近的一个预测——AI行业进入下半场。姚顺雨在博客里称：下半场的玩家们开始利用智能创造真正有效用的产品，建立数十亿甚至数万亿美元的公司。
机会重新定义了潮向。素有计算机领域“黄埔军校”之称的清华姚班，在过去二十年里，已经向社会输送上千名计算机精英人才。外界对姚班期望极高，认为他们一定能挑起AI的大梁，没想到今年的AI桂冠被浙大的梁文峰摘取，这也让享有顶级教育资源的姚班，多少显得有些落寞。
79岁的姚期智至今仍为姚班学生授课。程序员出身的他长年戴着眼镜，时常穿一件格子衫站在讲台上，年龄大了，近些年他只教大一年级的两门课程，分别是计算机应用数学和人工智能应用数学。
他的办公地在清华大学交叉信息研究院大楼，从清华大学东门一进去就是，楼体灰扑扑的，四周是高大的梧桐树。每到春天梧桐树逐渐开枝散叶。
今年是姚班设立的第二十年，姚期智的学生也像春天的梧桐树一样，开枝散叶在人工智能领域。从姚班走出来的学生创办了包括小马智行（Pony.ai）、旷视科技、Abundy以及区块链Conflux等企业，但就真正的创新来说这些成绩似乎还远远不够。
当人工智能从1.0时代跨进2.0时代，姚班的这些天才们曾被赋予了下一个乔布斯或埃隆·马斯克的可能性，凭他们的智力和才华，改变世界并非天方夜谭。但目前来看还没有谁露出相关迹象，姚班依然是个被遮挡在梧桐树下的神秘存在，培养出的人才除了业内人之外基本不被外界所知。
尤其是今年DeepSeek的梁文峰火出圈后，姚班的师生更显落寞。
姚期智是一名全球顶尖计算机科学家，图灵奖得主是他最为人熟知的荣誉。这个奖由美国计算机协会（ACM）于1966年设立，是为了纪念计算机科学先驱艾伦·图灵而命名，截至目前全球仅有70多位科学家获得这个奖，华人更是仅姚期智一个。
2005年姚期智在清华大学一手设立了姚班，入班门槛极高，几乎全是国家级别的竞赛获奖者和高考状元，人才选拔非常严格。第一年招收50人，哪怕是到现在也只是扩招到80余人。
如果用人工智能的算力来衡量，姚班成员的智商所能达到的算力，可能是整个清华大学的一半。往后姚班也被称为计算机科学领域的黄埔军校。
与黄埔军校不同的是，姚班培养的是具备计算机专业才能的人，学生的学术能力普遍较强。姚班创立伊始，姚期智就明确阐释过办学宗旨：不是培养计算机软件程序员，是要培养的是具有国际水平的一流计算机人才。
最近一位姚班在读的学生王晨（化名）告诉我说，姚班2022级八十多个学生分为三个班，一个班二十多人，他们从大一到大三都没有接触过商业课程，“我们学的都是计算机相关的技术，没有关于商业的课，大家毕业后搞科研的也比较多。”
对比来看，全美人工智能专业排名第一的卡内基梅隆大学（一家全球顶尖的私立大学，马斯克就将其三胞胎儿子之一送进该学校），特色课程就包括《人工智能与未来市场》。另外，斯坦福大学的商学院推出的“探路者”，为计算机专业的学生提供了一系列商业课程，例如《从创始人到首席执行官：初创企业和老牌企业的战略管理》。
就连浙大计算机专业都设有《电子商务与电子政务》课程，目的是提前让学生了解，如何运用计算机技术来支持商业信息化运作。
很显然，姚班的定位重学而不重商。具有学者气息的姚期智，2019年还创办了清华学堂人工智能班，简称“智班”。姚班侧重于自然科学，特别是计算机科学领域，智班则明确侧重于人工智能领域，培养人工智能领域的拔尖科研创新人才。这意味着几年前清华就进一步加强人工智能领域的人才培养。
2022年OpenAI正式推出ChatGPT，让大模型受到了全球范围内的高度关注。往后，无论是开办了二十年的姚班，还是开办没几年的智班，都需要一位顶尖的人才站出来，证明清华大学在国内人工智能领域的绝对领先地位。
去年5月姚期智出现在上海科技节上，明确地称：“人工智能推理是当今大模型非常欠缺的部分，是将来的下一个里程碑，是大家竞争的高地。”
从现在来看这个判断是极为准确的，等于押中了高考的一道大题。自2024年9月，OpenAI率先发布o1-mini模型后，推理模型就一直是AI社区的热门话题。
直到今年2月，浙大毕业生梁文峰带领团队推出了DeepSeek-R1和V3推理模型，其低成本的架构，直接助燃了人工智能应用的大爆发。泼天的流量随之而来，DeepSeek和梁文峰的名字震惊海内外。
姚班的天才们，没能成为这波人工智能浪潮里的主角。姚期智或许会对此感到失望，他完全预测对了方向，但这个巨大的荣誉最终却被浙大和梁文峰摘取。他兢兢业业打造二十年的姚班，错失了一次绝佳的曝光机会。
实际上从姚班走出来的计算机人才众多，光DeepSeek团队就有两位，分别是吴作凡和任之洲。吴作凡2021年毕业于姚班，也是DeepSeek - R1算法的核心作者之一，作为众星捧月的一员，他并不为人所知。
梁文峰属于奥本海默式的人物，领导才能优于技术才能，他的团队成员大多来自清华、北大等国内顶尖高校。在天才们眼中，研发原子弹绝不是算力和钱不够用，恰恰是缺少一个内外兼修的灵魂人物，这样的人要内懂技术逻辑，外知商业大势。
而商业才能正是姚班学生所缺乏的。姚班的王晨告诉我，他们班并没有什么商业氛围，没见到有谁在创业，大多数人毕业后都会选择出国读博士，在科研领域继续深造。他参加过为数不多的商业活动，是去年11月和同学到月之暗面公司参观。
不难看出，姚期智的理念是培养学者型计算机科学家，姚班出来的学生属于计算机或人工智能领域的“学院派”。这个包袱过于滞重，可能会导致他们欠缺商业层面的灵活性。
就在姚期智预测推理大模型会成为竞争高地的前一年，姚班的一位天才马腾宇创立Voyage AI，致力于研究小众的嵌入模型，服务于自动驾驶领域。
2008年被保送姚班后，马腾宇的发展轨迹始终贴着学术脉络延伸，普林斯顿大学师从Sanjeev Arora教授；研究非凸优化理论，在计算机深度学习中，神经网络的训练通常是一个非凸优化问题；2021年斩获斯隆研究奖。
他和同届的姚顺雨（目前任职于OpenAI）、陈丹琦（普林斯顿NLP实验室负责人）并称“姚班三杰”，都属于学术派人才。
相比之下，马腾宇最先走出教学楼和实验室，创立Voyage AI是他向商业迈进的一大步。在斯坦福任教期间，马腾宇敏锐发现嵌入模型在生成式AI中的价值空白，当所有人追逐大语言模型时，他看到了“AI大厦地基”的脆弱性。
嵌入模型有助于解决生成式AI中的幻觉问题，提高AI模型的准确性和可靠性。可那时候DeepSeek-R1还没问世，它的幻觉问题也是近来才被广泛认识到。
技术方向上走得太前卫，意味着离更广大的用户需求越远。生活在美国的马腾宇一直盯着美国市场，与国内有着明显的信息差，他进入的TO B赛道太精、太窄，又太难，一不小心就跨到了大众感知不到的地方。
马腾宇的行事风格正是受益于他的老师姚期智。姚期智在姚班说过一句广为流传的话：“有的人看到自己发生的事情，会问为什么会这样，我却梦想一些从未发生的事情，问为什么不能这样。”
这句话的原作者是萧伯纳。姚班学生的身体里流淌着这样的反叛血液，是自由，但有时也会成为一种桎梏。
姚班另一位天才是创立小马智行的楼天城。他是首届姚班生，曾连续十年在TopCoder中国排名第一、两度获得Google全球编程挑战赛冠军，人送称号“楼教主”。
楼天城属于AI 1.0时代的姚班代表人物，2016年楼天城在GoogleX实验室参与无人车研发，捕捉到自动驾驶的技术临界点。此时的中国AI产业化浪潮初起，但L4级自动驾驶仍是无人跋涉区。他放弃百度T10级工程师的优渥待遇，与彭军创立小马智行，选择了一条“重资产、长周期、高风险”的赛道 ——全无人驾驶。
目前国内车企的智驾水平普遍在L2，今年小米SU7的燃爆事件，更是让一帮人对智驾的未来感到悲观。而楼天城早在十年前就锚定L4自动驾驶技术，显而易见，这个赛道多么超前乃至凶险，但又完全符合姚班人“为什么不能这样”的精神。
即便姚班人最擅长技术，但在技术攻坚期，楼天城也经历过至暗时刻。他曾毅然推翻三年的训练成果，转向另一种虚拟训练体系，为此承受两年无进展的内外压力。
2018年楼天城成功推出中国首个Robotaxi服务，比百度Apollo还早两年。坚定“L4”高阶智驾方案的小马智行，尽管红杉中国合伙人富欣曾高度评价其已经找到商业化，但是Robotaxi业务，去年收入仅730万美元，仍然面临技术成熟度与安全性、运营成本与盈利模式等多方面难题，距离大规模商业化盈利有较长距离。
作为中国估值最高的无人驾驶公司，小马智行去年在纳斯达克成功上市，但一经上市也上演了估值滑铁卢，其估值从IPO前的85亿美元缩水至45亿美元左右，现在的市值更是掉到仅十多亿美元。
楼天城创立小马智行时姚期智就担任首席顾问，除此之外，团队还有清华大学的博士彭军，交大的王皓俊，被称为一支天才云集的“梦之队”。如今十年过去了，看来这个梦之队还得继续做时间的朋友，做别人做不到的梦。
红杉中国的沈南鹏曾这么形容姚班人：“他们是学术黄金一代，也是商业黄金一代。”现在来看，姚班生中学术建树者居多，而罕见的商业领袖尚未出现。实际上技术出身最后站在商业前台的例子并不罕见，雷军和张一鸣都是程序员，同时他们都有着顶级的商业嗅觉。
在AI 1.0时代，还是有姚班人在商业世界崭露头角的，比如旷视科技的印奇。2011年，23岁的他与唐文斌、杨沐创立旷视科技，凭借人脸识别算法一度成为“AI四小龙”之一。
可惜上市之路的波折成为旷视科技的转折点。2019年旷视科技港股IPO因美国制裁和香港局势戛然而止，2021年科创板注册又因蚂蚁集团监管事件和财务资料失效多次中止，最终于2024年11月黯然撤回。
五年间，旷视累计亏损超165亿元，毛利率从62%暴跌至34%，核心团队士气跌至冰点。
2023年生成式AI爆发时，印奇带着旷视选择All in智能驾驶。这一行为被质疑是否错过了最佳时机，彼时小鹏汽车等新势力车企以及传统车企如吉利、长城等也都在智能驾驶领域积极布局，市场份额已逐渐被各企业瓜分。
对姚班人而言，与其说他们喜欢商业，不如说他们喜欢挑战技术难题。学术成就带来的路径依赖，很可能让他们因为过分痴迷技术而忽视商业规律。
或许做这个决定时，印奇脑海里同样浮现出老师姚期智的那句话“为什么不能这样”。这句话如同图腾一般，催逼着姚班人逆水行舟。
雷军和张一鸣都是抓住过移动互联网风口的人，也都总结过四字金句：顺势而为。执着于技术的姚班人，似乎都有种怪癖式的理想主义，很难认同这样的忠告。
同样毕业于姚班的范浩强，进入大学前就被唐文斌邀请加入旷视科技，成为旷视的6号员工。25岁时他成为旷视研究院的算法总监，带领团队在图像算法、团队培养、商业化等方面取得显著突破，在人脸识别、人脸检测方向拿下多个顶级比赛的世界第一。
面对旷视科技多次遭遇的事故，2024年12月范浩强选择出走，与旷视科技的原班人马在海淀区注册成立原力灵机，专注于具身智能技术研发与应用的公司，并宣布完成2亿元的天使轮融资。
这也是一步险棋，尤其是当宇树机器人登上春晚舞台，智元科技推出能穿针引线的“灵犀X2”，表明具身智能领域早已不是蓝海。可范浩强偏不，把姚班人挑战不可能的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无论怎样，清华大学的毕业生依然是国内顶尖AI人才的主力军。
智谱旗下的一个平台结合当下模型的知名度和专家建议，选取了全球十个大模型，对其团队共计968位核心成员进行分析。得出的结果是，这些成员中清华大学的有48位，北京大学的有14位，浙大的有11位。清华遥遥领先。
AI线下交流会现场
只是相比于梁文峰乃至OpenAI的山姆·奥尔特曼，曾被寄予厚望的姚班人，如今只能在相对配角的位置上发挥自己的才华。写这篇稿子的原因，正是发现这里面存在一定的预期差。
当楼天城的Robotaxi在广州街头穿梭，马腾宇的嵌入模型支撑起千万级应用，姚顺雨的智能体框架写入OpenAI的技术路线，我们终于明白：所谓天才的宿命，从来不是天赋的独奏，而是时代浪潮与个体选择的共振。
2016年，一位叫陈立杰的姚班生在清华特等奖学金答辩会上发言，录下的视频曾在计算机圈内广泛流传。
陈立杰在台上说：“这么多同学在科研上前赴后继，不禁让我想起姚先生（姚期智）说的一句话，现在是计算机科学的黄金时代，也是全人类的黄金时代，能够站在这样的黄金时代里，我感到无比的荣幸，我梦想能够成为黄金时代大潮中的一朵浪花，为人类智慧添砖加瓦。”
现在AI 2.0时代才刚刚开始，姚班不乏甘愿在时代大潮中做一朵小浪花的人。但相信这一代更年轻的姚班生，都在努力成为下一个主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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