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风过境的清晨,风带着些许昨夜的凉。晨练归来,路过花鸟市场,摊子刚摆开。我挑了一束建德刚运到的荷花,七朵半开未开的粉荷,荷瓣粉得清透,一个带尖的莲蓬,用一张宽大的绿荷叶兜着。又买了一把云南粉玫瑰。扛着花,正往家走,母亲发来微信:“阿康嫌豆浆磨得太粗,说话冲得很。”
阿康,是他们的宝贝孙子,刚考上南航。80岁的老人说起孙子,像小姑娘嘀咕悄悄话,委屈里透着亲昵。此时,阿康正跟爷爷在临安山道上晨练。母亲发来的视频里,父亲身板笔挺,脚步带风,孙子跟在后头,晨光将一老一少镀上金边,父亲咋呼:“大学军训前要打好底子,爷爷带你开展增强体能训练!”
新华社照片
大约20年前,退休后的父母和几位老友在神龙川租了一处农家小院,白墙黑瓦的楼房藏在竹林深处,门前一条小溪清清亮亮。此后每年夏天,他们都如候鸟般飞进山,起初是七八个老友家庭,后来成了十几户的“银发部落”。神龙川山清水秀,没蚊虫,溪水凉得让人牙齿打战,吸引了不少杭州、上海来避暑的老人。在神龙川,菜是山民自种的,邻里关系也特别好,谁家做了好菜,总会盛一碗送来。母亲常说:“我们这里不但清清爽爽,还热热闹闹。”的确,能够在离杭州一个多小时车程处,找到这样一方宝地,实属难得。
神龙川的清晨,是被父亲的口号声唤醒的,当年他曾是原南京军区大比武的标兵,嗓门亮得能把林鸟吓飞。天蒙蒙亮,他就吹哨集合,带着一队银发老友出发晨练。起初,队伍走得零零落落的:胖胖的包局长总掉队,王教授走得同手同脚,只有被大家昵称“政委”的母亲最配合。不过,父亲一夏天带下来,队伍竟也走得整齐有劲了。
父亲是退休后学画的,起初画瓜果蔬菜,后来整座山居都被他画进了宣纸。每年避暑回城,他都会自动交“作业”,有画、有诗、有笔记。他把新作贴在客厅,如同办小型展览,喊我去吃饭顺便参观画作。母亲则更“洋气”,老年大学上越剧课、模特班,还爱上拍短视频。在神龙川,老人们晨练的身影、卖菜的老农、邻居送的茄子苋菜、新出锅的红烧肉,一样样发在群里,还配上文字说明:“神龙川不光凉快,还有人情味。”
我的双胞胎儿子,小时候过暑假也常往山里跑,整日泡在溪水里,打水仗、捉鱼,晒得黑黢黢的。父亲还带他们爬山,教他们认识山核桃树、香榧树,辅导他们写作文,陪他们打羽毛球、滑轮滑。现在想来,那些日子像一碗绿豆汤,清甜,透着凉意,也透着幸福。
随着光阴流逝,每年夏天到山里避暑的老人少了,有的成了回忆,晨练的队伍也慢慢变短了,父亲的号子也没当年那般响亮。孩子们呢,也长大了,翅膀硬了,飞得更远了。偶尔飞回来,嫌山里条件差、Wi-Fi慢、空调不够凉,住不了几天就吵着要回城了。
生活习惯上总归也会有摩擦。就拿空调说吧,母亲说山里的夜得盖被子,根本不需要开。年轻人却说不开睡不着。母亲嘀咕:“山风多自然啊,比空调舒服多了。”可年轻人讲究的是“盖着被子开空调,那才享受呢”。我发语音劝她:“妈,年轻人怕热,空调让阿康开吧,半夜爸起来关空调,反而容易吵醒他。”母亲发了个叹气的表情,说:“那还叫避暑么?这跟回杭州关起门来吹空调有啥区别呀?”我知道,母亲不是真生气,也不是舍不得那点电费,孙子能来,哪怕嘴上被嫌弃,那也是热闹、光荣。老人们在意的,除了山水,更是山水间这一年年相守的时光、一代代传承的牵挂。
这世上,有些爱总是默默的。比如我的父母,年年自己张罗好大包小包,安排车辆进山避暑。杭州酷热,母亲总会打电话来,叫我周末抽空去住几天。这些年,他们替我撑伞遮雨、张罗饭菜、带大孩子。母亲常说:“老了,尽量不给儿女添麻烦,能帮一把是一把。”小时候我们依赖他们,长大了,却常常缺席他们的生活。
时光就像山里的溪水,绕过石头,穿过草丛,悄悄向前去了。山风依旧,树荫依旧,只是树下坐着的人鬓角多了些白。我们常说来日方长,却忘了岁月是最湍急的溪流。
不如就停下脚步,去看望一下父母,去听听山水间的絮语,趁风还轻,茶尚温。
因为,父母在,山水就在;山水在,牵挂就在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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